我曾爱你执迷不悔朱可更愿意称呼陈玲为“鬼人”，在她的指引下，从今年8月份开始，朱可先后投入30万购买FRANCINE的货物。但直到11月幡然醒悟，打算“退货”的朱可都没见过这批货物的真容。

　　朱可至今也没弄懂，为何会那么相信一个12年没有联系过的初中同学。在成为FRANCINE的独立经销商前，朱可是一名程序员，生活和工作规律得就像代码。今年1月4日，社交软件上的一句，“哈喽，老同学。”给这个程序插入了BUG。

　　隔三差五的旅游和精致的下午茶，外加简短的鸡汤文，陈玲在社交软件上表现得像一位成功人士。这让朱可内心充满羡慕，当陈玲提出可以带他一起参加线下“大咖云集”的聚会时，朱可认为自己“中了大奖”。“这就是他们营造的人设，让你相信他们过得很好。”

　　10月5日，我参加了FRANCINE独立经销商组织的线下大围（多名FRANCINE独立经销商与新人的线下聚会活动）。活动地点安排在广州市天河区兴盛路附近一栋写字楼的桌游室里，主题为狼人杀游戏。

　　当天现场来了10多位人，朱可介绍，人群中有3名初级区域独立经销商（FRANCINE内部称呼为38，后文简称38）和自己的“P仔”（FRANCINE独立经销商对新人的称呼）。除此之外，还有最少4名高级区域独立经销商（FRANCINE内部称呼为41，后文简称41）也在场。

　　这些38和41大都衣着华丽，男生梳着油头，穿着衬衫，腰间皮带的LOGO明晃晃地展示出来。女生则大部分搭配长裙和名牌包包，身上的香水味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便扑鼻而来。

　　来到现场的P仔们大都不会玩狼人杀，但对于FRANCINE的独立经销商来说，这并不重要，游戏的目的在于了解P仔的性格和认知水平。“那些41就是在观察你们，然后好在后面的小围（指1位38，1位41和1位新人参与的3人小型线下聚会活动）里进一步勾引起你的兴趣。”

　　Francine独立经销商奖金计算及发放表，看完后能更好地理解38、41是什么意思。

　　朱可承认自己很吃这一套，程序员的工作单调且枯燥，他很少有时间去社交。FRANCINE独立经销商安排的大围活动，填满了他原本空虚的周末，这让朱可感觉找到了兴趣相投的朋友。“就是因为外面的社会给不了这种心理需求的东西，所以（才）会这样，我觉得。”

　　在三个小时的时间里，那些38与41都未曾谈起FRANCINE，一切就纯粹得像一场普通的游戏。

　　大围结束后，3名38分别带领着自己的粉丝跟41进行沟通，组织内称这个为BBP——大B即41，小B为38，P为P仔——通过简单的线勾勒为一个成功人士，然后由41给粉丝传授人生经验。

　　41们的人生经验大同小异，基本上都是之前在某公司打工或者自己创业，后来因为想过上更好的生活，从而在贵人的带领下转型做外贸。经过一段时间的拼搏，自己年纪轻轻就实现了财务自由，目前正在追求更高的人生目标，例如环游世界、做慈善、搞环境保护等等。

　　BBP我的41叫做何霖，这样的一场对话，完全由他主导。何霖在长达两至三个小时的时间里，不带停顿地进行讲述。他偶尔也会抛出几个问题，例如：你现在觉得你的工作如何？你有没有想过改变？你有没有想过创业？

　　初次大围结束后的夜晚，何霖与陈玲就要求朱可上报我的思想动态，并要求朱可进一步对我描绘他们的成功之处，以便让我产生对他们的仰慕之情。

　　“然后就会让我告诉你，要是想接近何霖他们，就得请他们吃饭，还得送点小礼物。”朱可说，“他们会让你感觉是你在求他们。”

　　FRANCINE的独立经销商钟情“寓教于乐”，最受欢迎的是一款名为“现金流”的游戏。在游戏里，每个人都将扮演一名角色，包括但不限于教师、司机、大学生、技术工人等。这些角色根据各自职业的不同，有着相应的收入和负债。

　　游戏开始前，玩家先要在一张图表中选定自己的“人生目标”，例如成为全球慈善大王、开着飞机环游世界、在蒙大拿湖边的私人钓鱼屋钓鱼等。

　　游戏的过程中将会触发许多随机事件，例如金融风暴、外交事件、政策变化等。玩家需要做的就是判断并抓住这些机会，使得自己的角色获得财务自由，从而完成初定目标。

　　10月16日，FRANCINE的独立经销商邀请我参加了这个游戏，地点选在了他们经常活动的天河区合利天德广场。

　　在某间酒吧的室外大桌子上，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色精酿啤酒，它们包装花哨，全是进口产品。游戏尚未开始，在抬头就能见到小蛮腰的地方，38和41们带着P仔不停自拍。时机恰当之际，他们会悄悄地给P仔抛出一句，“这样的生活可太享受了。”

　　也许是游戏设定的原因，所有触发的随机事件其实都会带来非常高的收益，每个玩家的角色最后也都将实现财务自由。在游戏过程中，唯一会遇到的问题只是角色的自有资金无法支付获得“机会”的成本，此刻如果玩家有丝毫的犹豫，坐在一旁指导的41便会跳出来大喊，“这个时候你就可以找你的朋友（指另外的游戏玩家）借钱，等你财务自由了，你再还他不就得了？机不可失，赶紧借钱啊！”

　　这样的一场“现金流”游戏大约持续3个小时，期间41会不断向P仔灌输概念：抓住机会，放手一搏；利用人脉，互帮互助。

　　成功的感觉总是迷人的，获胜的玩家拥有天文数字般的金钱，享受在场所有人羡慕的眼光，仿佛这一切都来得无比自然。玩家们置身于一个不用担心任何成本和风险的世界里，即便赌上全副身家去抓住一个机会，失败了也仅是离开游戏而已，并不需要担心现实社会里会出现的各种窘境。

　　“每个人这一生都会有很多的机会，但很多东西都是稍纵即逝的，所以说我们要把握生活中的每一次机会。”一名P仔发出了这样的感慨，“选择比努力重要。”

　　游戏结束后，组织安排了一名“大神”柏占俊（42级别）来到现场给大家分享“成功经验”。

　　微博上多个与“反FRANCINE传销”相关的账号曾曝光过该人，指认其为“传销头目之一”，下线包括何霖。

　　柏占俊出场之前，主持人进行了长时间的铺垫，告诉大家他非常成功，也非常忙，这次抽空来跟大家分享“实属难得”。大家若是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意提问。然后，在现场诸多FRANCINE独立经销商的烘托下，柏占俊缓缓出场，他首先提出了一个问题。

　　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得现场鸦雀无声，粉丝们都在思考如何才能配得上自己想赚的钱。这时柏占俊话锋一转，开始谈论自己的创业史。他把的成功归结于“组建团队”，搭建系统调配资源。

　　“我做一个中间角色，比如说我去创造一个我的分销系统。之前经营者和消费者是对立面，现在讲求合作。这个年代你应该去思考一下，我要找谁合作，我要找什么人合作，我要合作到什么样的位置，将来的我应该去到什么样的位置。”

　　网友“反传销姜老师”在问答网站上写过一篇名为《南派传销和北派传销的区别是什么？是怎么划分的？》。里面提到，北派传销会限制人身自由，相对低端。南派传销则主打情怀牌，引导受害者去思考，慢慢把你“洗脑”。

　　P仔大多是些不擅长于社交，不过多关注社会现状与新闻时事的人。这就给了FRANCINE的独立经销商肆意解释、扭曲，甚至篡改国家政策的机会。

　　除了线下的大围与小围，FRANCINE的独立经销商还会组织大量的线上“商机分享会”。想要参加，需缴纳99元的听课费。“这就要让你感觉这个机会来之不易，不是随便就能听的。”朱可提前将我的名字报了上去，因为听课得实名认证，“一人一坑，营造稀缺的感觉。”

　　10月20日，这样的一场线上“商机分享会”在腾讯会议召开。软件数据显示，一度有超过200人与会。视频里所展现的形式类似于电视台的访谈节目，由一位主持人与两位嘉宾组成，其中一位嘉宾为柏占俊。

　　访谈伊始，主持人先播放了一段2020年5月22日，李克强总理在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上作政府工作报告的视频。但视频仅截取了有关扩大内需、提振消费和推进高水平对外开放的内容，全文不到1000字。

　　“消费理念现在在变化，年轻消费群体愿意花费更多的钱去购买更好的进口商品。”

　　“可是你去开一个实体店，需要购入很多硬件设备，投入很多资金。也许过两年这些就过气了，你要再装修和购买设备，又要花很多钱。这个办法很笨，而且你一家店只能服务一定量的客人，赚一定量的钱。”

　　“所以很多比较深入性的一些生意，需要去做渠道。什么意思？就是说去对接更多的合作商、经销商、代理商、这个就是属于一种渠道的开拓。你把你的资源跟市场资讯分享给他们，大家合作，一起把市场做大。个体盈利的年代已经过去了，这个年代一定是靠团队去运作。”

　　两个多小时的分享会，犹如一场群口相声，两位嘉宾是捧哏，主持人是逗哏，三者相互配合，告诉P仔们三个“简单”的道理：1.传统行业没有前途，电商也在衰败。2.建立渠道，寻找更多的经销商进行合作才是正道。3.机会出现就该毫不犹豫地抓住。

　　但他们唯独没有聊到公司的产品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功效、市场反应如何，而这不应该是销售某种产品前，经销商所要了解的最基础的问题之一么？同时，他们也并没有告诉P仔，“机会”来临之际，首先要学会判断这个“机会”是好还是坏。

　　当然，这样的疑问无法出现在直播间里，因为所有参与的群员都被禁言，只能被动地接收信息灌输。为了保证听课质量，每一位P仔都有专门的FRANCINE独立经销商负责监督。他们会在通讯软件上实时与P仔分享听课心得，并询问P仔的意见，以此掌握P仔的内心想法。

　　负责监督我的是朱可的贵人陈玲，她不停地暗示我，想要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不难，只要想“就可以”。并且不断强化将经销商变成渠道商，合作共赢的“生意模式”。

　　《穷爸爸与富爸爸》、《富爸爸财务自由之路》、《富爸爸21世纪的生意》、《富爸爸商学院》。这是FRANCINE独立经销商挂在嘴边的四本书，无论是陈玲还是何霖，亦或者是柏占俊都不止一次地推荐我去看这本书，让我一度认为这本书是FRANCINE的“圣经”。

　　以“《穷爸爸与富爸爸》”和“传销”为关键词进行搜索，能找到大约18万个结果。排在前列的一篇文章标题即为——“《富爸爸穷爸爸这本书和直销公司的完美配合洗脑，普通人真心伤不起！》”。

　　FRANCINE独立经销商通过推销这本书，营造自己博学多识的形象。“你们怎么连这本入门级的财商启蒙书都没看过，那怎么抓住新时代的赚钱机会？”

　　再加上自己的外在打扮和同事们的衬托，给P仔们构建起了一个似乎触手可及的未来——只要跟着他们走，一定能赚钱——至于商品是什么？不重要，反正是境外进口的“高端货”；商业模式想不通？那是你对新时代的不了解，你需要再“学习”。

　　“他最后会跟你说，他们能赚到钱，就证明了这个可行。你赚不到钱，那是你的问题。”朱可说他一开始也是相信了这样的话，可是这个听起来缜密的逻辑背后隐藏着一个致命的漏洞，那些FRANCINE的独立经销商真的赚到钱了吗？朋友圈的照片以及展示给外人看的形象一定是真的吗？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无私地将所谓赚钱的方法告诉萍水相逢的你，是因为他们真的想成为你的人生导师，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这一切，都经不起推敲，但当P仔身在那种狂热的集体氛围之中时，能保持几分冷静的思考。

　　虽然经过“大围”“小围”“联谊”“听课”，但我仍是一个“P仔”，距离初级经销商38（拉下线产生利润的最低聘级），还差一大截。

　　除了朱可以外，我又接触了10多名Francine的独立经销商，通过他们的讲述，我得以还原剩余的“入局”之路。

　　首先是“考察”。新冠肺炎疫情之前，Francine的独立经销商会在时机成熟时，会带新人去香港总部考察，每人收取5000元到6000元不等费用。这样的一次考察更像是外出“学习”，来到香港后，Francine会组织讲师再次为新人讲解市场风向、产品优势以及所谓的“政策导向”。疫情期间，通关不便，Francine的独立经销商就只能在内地开展线下课堂，一般会寻找一个酒店，或者包下一栋别墅来营造高级感，地址则会选在在广州、深圳、珠海等珠三角地区。

　　朱可到过香港考察。“大公司、产品多、大咖云集、财富的天堂……”这些是他对Francine的印象。

　　林小新也到过香港“考察”。他记得，在考察分享会上，很多“大咖”上台分享致富秘诀，高喊“只要投入多，月入十万、月入百万不是梦”，现场多名高级经销商晒出奖金支票。会议过程，有上线“领导”为了表扬刚入行的经销商，当场开出16万元“支票”奖励。

　　感染之下，朱可、林小新都开单成为了初级经销商，在此之后，他们就有了发展下线的权利。

　　而每当下线开出一个“大单”，上线港币的奖金。以此类推，下线又可以发展下线，从而形成金字塔盈利模式。于是，拉人头的生意无限循环，没有终点。

　　在十多名Francine独立经销商的讲述中，有一点高度相同，新人成为初级经销商后，短时间内很难发展到下线。高级经销商为了拿到更多奖金，往往会要求初级经销商“套架”——自己先出钱一次性开5个“大单”，日后再转给下线。

　　“简单来说就是亮碧思开了个分公司Francine。”反亮碧思传销联盟发起人李晟早年间也曾陷入亮碧思传销，一度负债几百万元。退出后，他发起“反亮碧思传销联盟”，致力于帮助传销受害者脱离组织，因此对亮碧思颇有研究。

　　亮碧思是跨境传销组织，全名亮碧思集团（香港）有限公司，英文简称DCHL。这家于1998年在香港注册成立的公司，最初经营熏香精油，后由增加了化妆品和红酒，在内地未持有直销牌照。

　　公开资料显示，早在2009年，媒体就报道了亮碧思跨境传销，被内地警方查处、打击。2013年，国家工商总局公布打击传销十大典型案例，亮碧思名列其中。那几年，在广东省工商局、省公安厅的部署下，广州、深圳、珠海、韶关、惠州、东莞、中山等地联合对亮碧思传销活动开展多次打击。

　　朱可等十多名经销商也认为，Francine是亮碧思更名而已。他们提供的资料显示，Francine与亮碧思除了名字不一样，公司产品、销售模式高度相似，宣传册印发的内容如出一辙。

　　他们还发现，Francine公司经销商提供的Inovital品牌保健品的产品资料中，检测报告中送检单位均显示为“亮碧思集团（香港）有限公司”。

　　2017年，深圳福田警方侦破了亮碧思在内地涉嫌组织、领导传销一案，抓获25名犯罪嫌疑人，涉案金额高达2亿元。多家媒体报道该案时，均引用犯罪嫌疑人的供述，证明亮碧思团队不断变更名称，其中包括SPN、明昇(又名Francine)、THY（又名诗贝朗）以及SGB。

　　据李晟反映，虽然警方一直大力打击亮碧思，但亮碧思更名之后以Francine、诗贝朗等身份在广东等地活动，会员人数众多。

　　9月23日，我跟李晟在广州大道中289创意园的一家咖啡店里见面，就是那一次，他把朱可介绍给我认识。李晟追踪亮碧思团队多年，他能熟练地说出大部分高级经销商的名字以及他们的“传销”团队。在进入正题前，李晟告诉我，他在附近的停车场里发现了几台“传销分子”的车辆。我很惊讶，难不成他已经熟悉到背下了这些人的车牌号？李晟笑着摆摆头，带我去到了停车场，指着一辆价值百万的豪车，笃定地说：“就是他。”

　　“广东人喜欢吉祥号牌，你买得起上百万的车，难道不会挑一张好的车牌？他们这些人不一样，他们相信自己的那一套，所以他们的车牌很多是以41、42、43、44结尾的。”